山抹微云

【政非】殊途(三)

(三)霜刃
嬴政一时间只觉心中乱到极点,忽闻脚步之声愈进。倏然抬眸间,却是李斯拾了他方才掷下去的竹简,用袖轻轻一拭,双手呈上。
嬴政未接,只一挥袖道:“打开看看。”
实际李斯进来之前便已知晓此事,但闻言仍是将文章细细看过一遍,再次呈了。
“有何见解?”
“而今王上欲兼并天下,韩非身为韩国公子,心向韩国是在所难免之事。久留无用,归之则恐为遗患,不如……杀之。”
嬴政一双利如鹰隼的眸倏然转来将他看住,森森寒意自高处迫来,令人心头骤惊。
“若孤不曾记错,他是你师兄。”
“臣是秦王之臣,万事,以秦国为重。”
“以秦为重,然则何以待楚?”
“楚待臣以下吏,然秦奉臣以上宾,士得知己,敢不效死。”
“韩弃如遗迹之臣,孤待之以国士,不信……”
“我王莫忘孟尝前车之鉴。”
此言如针,于嬴政心头猛然一刺。
先昭襄王曾召孟尝君入秦为相,或言其身为齐族,遇事必先齐而后秦,乃囚之欲杀。后因幸姬之言轻纵,悔时已晚。孟尝既归,结盟好于韩魏,借兵粮于周室,若无旁人劝阻,一场战祸在所难免。
若此时轻纵者为韩非……
嬴政一时双眸紧阖,半晌只如倦怠般挥了挥手道:“先押入云阳……此事,容后再议。”
……
韩非此刻手中摆着棋局,此后命运在心中映得分明。正将当年同嬴政于酒肆中弈的一局复至中盘,眼前红蜡一滴落于烛台,他因而一顿,指尖捻了枚棋子细思。
原局之中,他下一步本应继续同黑子争边,是时却转而于腹地落子,正成一手相思断。
余下的便也不再去摆,只留残局如此。
是为相思可断。
他一贯不喜欢什么恨不生在寻常家的话,毕竟遭逢乱世,身为布衣鲜能自保。他虽不惧死,却也不愿死得过于轻巧。现下既已将自己逼至绝路退无可退,又兼存了死志,便也不禁想个“如果”。
半晌,他将手中棋子往奁中倏然一投,眉目微抬,眼底沉静。
如此种种,只在今日之你我而已——
黑白分明如棋,裂痕相隔如玉。
所憾者,无非相识知遇数十载,此生殊途。
忽而剧痛袭来,震得他向后倾倒,眼前霎时昏暗一片。他侧倚壁上,额上冷汗涔涔,呼吸一时急促无序。
是药效发作了。
他脑中混沌,恍惚间,这一声在耳边如惊雷乍起。
“先生留步!”
眼前的无边混沌里自中心破开一道刺目的白光。自其中现出年少的秦王,眉目沉稳中揉了几许微不可察的慌乱,自座上立起,出言挽留。
一忽儿又是那年幼的公子,一抬眼满是倔狠桀骜。他坐在阶上,偏头看去,不曾想日后会有如此际遇。
腹中如绞,喉间渐有腥甜翻涌,溢出唇角。他欲抬手抹去,却只换得一手殷红。
留不住了。
那光渐渐地暗下去,所见的最后一眼是旧岁里风华正盛的自己,闻声住步,回眸一转,隔帘几句笑言。
他跟着幻象中人轻声地重复,言语里是一去不返的年少意气,张扬着安排千世的治乱兴衰。
……
“今废势背法而待尧舜,尧舜至而方有一治世,是千世乱而一治也。抱法处势而待桀纣,桀纣至而方有一乱世,是千世治而一乱也。”
“人君如何,先生竟浑不在意?”
“国皆有法,然成效不尽相同。究其缘由,是各国无有使法必行之法,而法之成效如何仍在其君。倘主弱而臣悍,则臣难免弄权乱法以谋私利,故人君资质不必上佳,权必在握。”
对坐那人握着爵的手微微一紧,霍然抬眸。
“此路艰险,须有利刃披荆斩棘。先生……可愿为我执剑臂膀?”
……
正道已被血浸染透了,他心知无法用千世万世去期待一位贤君圣主,惟有铸一把利剑交予帝王之手,令他执剑,破而后立。
其间必要流血,然长久太平因此可期。
他只是担心,那柄天子剑一旦交出,此后便再不能按它回鞘。
天子剑夹短双刃,伤人伤己,莫要握得太紧……
阿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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